这也许是上海滩最为人熟知的一张洋面孔。在过去21年里，这张总是笑容洋溢的脸一周五天准时出现在电视台的招牌栏目《洋厨房》里，教大家制作世界各地的美食。

　　自从1997年来到上海，澳大利亚人海蒂·杜甘（Heidi Dugan）已经在这座城市工作生活了26年。她为了追逐自己的演员梦来到上海，却在这里迎来主持人生涯的巅峰。近年来，她的触角又延伸向商业领域，成为一名创业公司的老总；在生活中，她嫁给了自己一见钟情的上海男人，儿女双全。

　　电视机前的上海人在岁月流逝中注视着这个上海媳妇从青春时代来到生命的中点，此刻进入了“五字头”的阶段。她觉得，自己正处于人生中最好的年华。岁月叠加在她的身上，让她变得前所未有的头脑清醒和意志坚定。

　　近日，在海蒂的办公室里，新闻晨报·周到记者听她讲述了在上海一路打拼的经历和人生的得失。她说，自己有时候感觉好像是在拳台上被连番击倒的拳手，却不得不一次次快速挣扎着爬起来。她在哽咽中提起去年春天的上海疫情中传来了母亲在澳洲去世的消息，至今回忆起仍觉伤痛。但她安慰自己：“没有谁的人生是容易的，大家都一样。”

　　在她的办公桌前，非常显眼地竖着一面自媒体博主们必备的补光灯。现在，她有很多时间用于自媒体创作。不可避免的，作为纸媒记者的我们和作为电视台主持人的她也聊到了传统媒体和新媒体的对抗。

　　《洋厨房》影响了上海的进口贸易

　　1996年，怀揣着演员梦的海蒂·杜甘来到中国武汉。那之前，一名教表演的老师建议她：要做演员就要先体验生活，积累人生经验。

　　还有什么比只身来到一个遥远的国度闯荡更好的体验生活的方式呢？

　　一年以后，她从武汉来到上海。最初，她在东方卫视的前身上海卫视培训新闻记者，教他们如何用英语主持和播报新闻。20岁出头的海蒂留着一头利落短发，笑容自信大方。电视台领导喜欢她的风格，让她主持一档美食栏目，这就是后来上海人耳熟能详的《洋厨房》（You are the Chef）。

　　20岁出头的海蒂，决定来中国体验生活

　　海蒂因此成为了中国第一个独立主持电视栏目的老外，为此，电视台当时还需要申请特殊许可证。我们可以想象，每次创先之举的背后总是暗藏风险。启用老外主持人是一次史无前例的尝试，当时有没有反对的声音？

　　“没有，”海蒂回答得干脆，“一直以来，我都得到了电视台同仁们的全力支持，我觉得自己非常非常幸运。”

　　2002年7月，节目正式开播，从此连续播出21年，今年它跨入了第22个年头。

　　“主持这档节目没多久我就意识到：哇，站在我身边的可都是一个个五星级酒店主厨啊，我可以享受到上海最顶级的主厨做的料理！这是一份最酷的工作，我要长长久久地做下去，和更多的电视观众一起分享各地美食。”

　　最初，《洋厨房》所设定的受众群体是那些沪漂的外国人。但是节目开播一年以后，海蒂和她的同事们意识到现实和预想出现了偏差。“事实上，看我们节目的中国观众更多。尤其集中在两类人群，一类是以大学生为主的年轻人，他们希望通过节目来学习英文。”

　　另外一类则是上了点年纪的，从50岁到70岁的观众，他们主要是为了食物本身而来。

　　“因为我们介绍的料理包含各个国家的特色，而回溯历史，上海（美食）在历史上经常受到那些漂泊至此的外国人影响，比如说俄国菜对上海人饭桌影响就很大。因此对于那些上了年纪的观众而言，很多料理让他们感觉熟悉而亲切。很多老年人在看我们节目时的反应就是‘哦我知道这道菜！’‘那道菜我也熟！’”

　　随着中国观众的基数越来越大，她逐渐将焦点转向了这一群体。而电视台还是坚持，焦点仍应集中在外国人群体上。在这个问题上，海蒂的态度很坚定。“对于我而言，作为一名主持人，我100%坚持这档节目应该重点为中国人输出内容。因为我所在的社会主体是由中国人构成的，他们才是我应该服务的人群。”

　　《洋厨房》是一档纯粹的美食节目，但22年来，它也折射出了上海和中国的变化和发展。

　　海蒂回忆，“很多中国人实际上是通过这档节目，开始走进西餐厅接触真正的西餐，理解西餐文化的。”

　　由于《洋厨房》打破了传统美食节目的僵化设置，在节目里她和大厨们一起去大卖场采买各种食材和调料，很多上海观众最早正是从这档节目里了解到橄榄油、黄油这些如今看来已很普遍的西方食材。

　　“通过一期期的节目，中国观众知道了怎么使用这些东西。开始，他们尝试去进口食品商店买，后来越买越多，再后来超市里就随处可见了。所以这档节目的影响还在于贸易方面，它对上海进口贸易的影响是巨大的。”

　　一开始，我对新媒体说“不”

　　海蒂2002年成为电视主持人，与此同时，网络开始进入迅猛发展期。因此，她等于踩到了电视黄金时期的一个尾巴。几年之后，她第一次听说了“新媒体”这个词。

　　她承认，当新媒体刚开始兴起的时候，自己的态度是排斥的。

　　“我是一个习惯的产物，我喜欢那些非常传统的事物。我喜欢电视台，喜欢制作一档电视节目时内部的结构安排，喜欢每个环节都非常专业的感觉。所以一开始，我没有太把新媒体当回事，也不想成为它的一部分。当我看到别人都在做自媒体的时候，我的态度是‘啊不，我绝不做！’我抵御了它很长一段时间。”

　　那个“啊哈时刻”（注：顿悟时刻）到来得很晚。“直到后来有一刻我想，这些人做的自媒体内容还真不赖，我不是也看得津津有味吗？那我为什么不能也来尝试下？因为我接受过这么多年的专业训练，我有非常多的专业技能。所以我决定了，我也要开始做自媒体。”

　　海蒂承认，自己一开始对于新媒体是说“不”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看到了这其中让人难以置信的价值。“而且它还是一种营销的工具，可以非常通畅地、一对一地接触到更多用户。”

　　作为一名传统电视主持人，她难道不觉得短视频和直播低级吗？不，她斩钉截铁地强调，产生高低之分的是内容，而形式本身没有任何问题。

　　“新媒体是非常即性的，随时随地可以拍摄，这决定了我们不会用很多机器。但这并不意味着它所传递的内容一定是低级的，如果有人传递出优质的内容和信息，无所谓他是怎么进行拍摄的。事实是在新媒体上的确正在传播一些非常优质的内容。”

　　她也开始积极地尝试直播，有一度，她为东方购物频道在网上直播带货。第一次直播，她在一个半小时里卖出了价值1000万元人民币的商品。她不知道这个数字是不是创了纪录，但让她激动的是，这一个半小时里节目收到的“赞”毫无疑问创下了历史最高。

　　新媒体带来的最大挑战

　　海蒂觉得，自己在转型中遇到的最大挑战还是由习惯造成的。

　　“自从开始尝试以后我发现，新媒体很容易就占据了一个人的生活。”她说，“比如我在吃饭的时候想拍点视频和照片，对我来说最难的部分是……如果我吃饭，我就想完全沉浸在这一刻，真正地去享受自己的食物。”

　　对于海蒂而言，专心致志地享受美食是很重要的

　　她不愿意随时随地拿起手机拍摄，像绝大多数自媒体博主那样，她们往往以拍摄为主，吃饭为次。所以当我做社交媒体的时候，我和别人的方式不同。我仍然会用自己从电视台所接受的训练，也就是说，我会明确告知观众这就是我想分享的信息。我会把时间等信息交代得非常清楚。我会介绍我打算怎么拍，什么时候拍，我把它当成一份工作那样去对待，就像拍摄电视节目时一样。

　　和传统媒体不同，新媒体的内容创作更为即兴，剪辑的部分很少。而由电视台制作的片子，则会在后期会进行大量剪辑。

　　“但最关键的区别在于，当我们在自媒体上发布了什么内容，人们可以立即反馈。这点很棒，作为传统的电视主持人，当我在节目里说话的时候，我看不到电视机前观众的反应，不知道他们的想法，得不到反馈。这让我想变得更好的话会困难。”

　　海蒂总结，这也是为什么自媒体发展得这么快的原因所在。“因为你持续性地得到外界的反馈，那下一次就可以把事情做得更好。”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她不知道人们是更喜欢自己在镜头前讲英语还是中文，但在自媒体平台上，她可以问大家，而她也将立刻得到反馈。“下一次，我就能按照大多数人所希望的方式来进行内容的输出。”

　　海蒂曾连续多年当选“最佳外语电视节目主持人”

　　当然，即时反馈有它的问题，那些负面的评价往往得不到过滤，它们对于心理脆弱的主播有时是要命的。

　　“我相信，无论是在自媒体上，还是在普通的社交场合，我们应该对自己想要输出的内容更有信心。”海蒂认为，

　　“好的反馈也好，坏的反馈也罢，我们应该调整自己的期望值。如果有人不断地说‘我爱你’，这对你没有帮助。同样的，如果他们一味地否定你，说‘我讨厌你’‘你是最糟糕的人’，那也不会在任何方面帮到你。所以类似的话我从来不会去听。我愿意听的是一些建设性的意见，比如‘你这样做是好的’或者‘我不喜欢你做哪些事情’，那是我愿意听取的意见。”

　　作一名自媒体主播，他们首先要忠于自己。“当我忠于自己的时候，不是所有人都会喜欢我，但我觉得我可以接受。”

　　怀念电视时代

　　海蒂承认，虽然新媒体的时代让人振奋，但自己还是很怀念那个人们只有电视可看的时代。而且最好的是，一个家庭中只有一台电视的时代。她怀念的不是时代本身，而是家人团聚一堂的感觉。

　　“只有电视的时代、只有一台电视的时代最棒的一点就是，全家人聚在一起，然后你们必须决定要看什么。每个人都参与讨论，试图达成一致，这种沟通的过程很好。然后大家都坐在一起，享受电视里的节目。我的确怀念那样的时光，家人团聚的时光。”

　　现在，每个人都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停地刷着手机。“所以之前在我们家我有个规矩，工作日不看电视，周末则一家人坐在一起看电视。但现在，我无法控制了。”

　　但她偶尔还是会将家人召集起来，坐在电视机前看一部好电影，或者其他优质的电视节目。

　　她的两个孩子都进入了青春期，他们也许不太容易接受这样的形式？

　　每个人都爱好的电视节目，好的电影永远引人入胜，新媒体的诞生不是为了取代这一切。一部电影其实无论你在B站上看，在电脑上看或者在电视上看，你看的都是电影本身。

　　老实说，她认为包括电视在内的传统媒体还有抵抗新媒体的可能吗？

　　“传统电视永远会有存在的理由，而且现在还有很多数字平台，你可以在那上面看各种电视节目和电影，这是真正的感官享受，你会被带入另一个世界。”海蒂说，“而以社交媒体为代表的新媒体并不是为了提供这些享受而存在的，它们存在的价值在于和人们快速分享碎片化的信息和其他碎片化内容，以及便于人和人之间建立联系。”

责任编辑：房家辉